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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风浏碧霄》

9. 十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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卫凌光觉得忐忑。

仿佛需要抬头挺胸、静默肃立等待眼前这位参谋检阅的,不止台下那排班列阵的万余士兵,还须加上一个她本人。立刻她又觉得自己荒唐。只害怕严襄也便罢了,身为师长却对自己的下属发怵,恐怕在兵家历史还闻所未闻。

“我道长官怎么能在罗平那一爿小店便解决了手下早饭。”她那下属终于松开背在身后的手,扶着栏杆转过身来。“原来除了那两个排,余下都是男人么?”

卫凌光立刻预备先自我检讨再详细解释,想起对方身份又止住冲动,只点一点头,答了一个字。“是。”顿了一顿,依旧怕她从此不知拿什么眼光打量自己,跟着便补道,“这兵是严总督招来的,不过交由我统领罢了。”

江铎听了不置可否。“以我所见,长官带在身边那两个排的精魄神气,比其余人全加起来还高出几筹。陶师长手下一整个师都是一般的昂扬风貌,长官不愿意也有那样一支队伍么?”

若两人只是寻常朋友,卫凌光定然不会掩饰面上苦笑,也能毫无顾虑长叹一声。

从来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,严襄念着陶有为应付不来这百般的勾心斗角、偷歼献猸,专为两人重编了队伍。陶有为领的那一支几乎带去总督旗下全数女人,她自己得了这新编的第六师,时不时便须像严襄宽宥那日那个男探一般,出手平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内讧矛盾,再多容忍些犯懒耍猾。

“招兵时候,应征的便多是男人。”她挑了些事实作为答复。“我便愿意,在办事处坐上一整天也难觅得几个女人。”

却不想江铎听了微微一笑。“长官什么时间、派什么人、到哪里去招兵?”

这是什么话?

“若派男人去,自然只会招来男人。二来所谓招兵办事处,常年都由男人把守,哪有叫女人生出兴趣、进门瞧一瞧名堂的时机?三来,”她轻轻摇一摇手指,“春秋两季又值农忙时节。女人不是在地里便是在家里做活,连能及时得到消息都不见得,何况抽出空当、打问寻到办事处其址?自然只能叫无所事事、溜街好闲者抢去那一份军饷了。”

卫凌光听得细致又觉出在理,却并不立刻答话。

“只为严总督的利益考虑,也还需多招些女人。”江铎知她并非反对,便不停住话头。“严总督军饷向来丰厚,入伍应征者多半应利而来。既能应利而来,便能逐利而去。男人不乏丰厚利益,不论什么境地都有不只一个算盘可打,加之心内从无廉耻,再不济还能腰身一塌勾子一翘,钱来得更是不曾困难。”

“要做统领,少不得属下忠心。”她回身一扫台下人海,又转回来正眼望着卫凌光。“这样一帮散漫无心、全为利使,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东西,你能指望牠们有几分忠诚?”

这一回江铎话音落下便再不开口,任由她也沉默无言。

卫凌光头一回不敢确定自己等沉默到头,会答出什么话来。她静了许久,直把心一横才缓缓开口,“你说招兵处招不到女人。可我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去吧?”

江铎摇头微笑。若说比从前不同,便是笑意终于漫进眼中。“不必,”她倾身凑近卫凌光耳畔,

“我知道一个好地方。”

“什么好地方?”男人急不可耐拉住面前小倌一边衣袖,话里半带兴奋半带怀疑。“原先势头最盛的一家早就关门大吉,最近一个更隐蔽些,也被姓严的一锅端啦!你们倒比这两家能耐在哪里,不声不响藏到现在?”

“大人莫急,跟我来就是。”那小倌猸笑一声,转眼便叫衣角离了牠手,一闪没进面前窄巷。“只盼大人若赢去一座金山,也还顾着赏我几个金粒子。”

“那还用说!”男人后脚便跟了这小哥钻进巷口,此时早急急地走在牠前头,直见了一道三路岔口才停了步子回头冲牠嚷嚷,“快着些!”

京城街巷素来宽天阔地、横平竖直,若非亲身走过,断想不出城郊角落还藏了这样一块隔绝天日的迷宫。

脚下的简直不是路,而是两侧危房硬挤出的一条罅隙。房里不住活人,又经久不做正经营生,一扇一扇破门烂窗活像老翁口鼻,只管把内里各式各样尘烟秽味都向中间弥漫过来。

烟膏、油垢和男人体味乌黏黏地聚在一处,重些的沉在脚底化成胶泥,轻些的散到半空里去,自变成一片瘴气黄灰的天。七拐八拐间路面愈走愈窄,忽然斜刺里伸出一条狭缝去,一望到头,正是一条死胡同。

那小哥终于在这胡同尽头款款停下,朝着最里一间房舍微微一倾身。男人顿住脚步听得隐隐的骨牌脆响,一颗心当即要立刻跳进去,三两步便赶到门口,一掀布帘跨进屋里来。

这屋小得很,光线比方才巷里还更昏沉。歇榻、茶台和点心酒水统统没有,整座正房只放得下正中偌大一张牌桌。若是换了从前,牠必然要恶声恶气慊弃一番,一甩袖子扬长而去;可如今这般场所都被抄得几乎销声匿迹,好不容易寻到一处,牠再摆不出那么大阵仗。

唯一叫牠在门口左右徘徊而不立刻掏出银票冲到凳上坐下的,是桌前那个庄家。

乌黑卷发,圆白面颊,身上干干净净一件墨色短衫。从头到脚打扮虽是黑漆漆的一片,可却黑得分明澈底、纯粹利落,一分一毫没有这胡同里该沾染的浊杂颜色。周身气度不像什么旮旯角落的赌摊老板,倒像哪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少娘。

牠心生疑窦,片刻间又散得无影无踪。她必然经验浅薄,远不如牠曾交手那帮老油子一分毫毛。今天必要在这傻孩子身上好好捞一笔,牠这么一合计,又立刻得意起来,扯过凳子一屁股坐下去,边从怀里抽出一沓子银票,啪一声重重拍在牌桌中心。

那人看着银票扯了扯嘴角。牠却被另一道动静吸去目光。明明自己落座动静不小,身后喀哒一道落锁声响依然清晰可闻。

那点刚压下的慌张又翻涌上去,“大白天的锁什么门啊?”牠强压着恐惧,试图在话头上占个上风,“难不成你这儿还做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?上头查烟膏查得紧,你以为锁门就拦得住?”

“客人以为,赌钱便能见得光么。”那人脾性却异常平和,听了这话依然笑微微的。“若不锁门,等着检查队进门把我这小店端了么?恐怕客人只能到梦里去赌钱了。”

“那还废话什么?快来快来!”男人搓搓手把那一沓银票分出一半去,想一想,又从剩下的一半里拨出去几张。

对面庄家眼瞧着牠拨完了钱,笑一笑道,“三百两,没错吧?”说着便从桌下取出一只骨盅,夹在指间轻轻摇了两摇,倒转来朝桌上一扣。

“大!”男人喜不自禁,不等她抬头已半探着身子报出点数。这人经验比牠想象还更不足些!摇骰子又轻又缓还不刻意弄出旁的声响,简直是明摆着露给牠答案。

那人手指一动,骰盅在桌上轻轻一点。

六二三。合计十一,正正好好是一个大。

那人微微一笑,又从桌下一摸,取了三百两银票与牠推出的银票叠作一叠。

再来。

男人很有些冲动把全部的银票都押上去,可又疑心对方头一回生疏是故意设套圈牠。牠把赢来的钱与原先的一注叠在一处,朝她点了点头。

那人又哗啦啦轻轻摇起骰子。

若老练庄家刻意收敛,每一回摇骰虽温和轻缓,声音却必是均匀的。可她用力却不成体统,骰子带着满身点数在骨盅里轻一下重一下地翻滚,整只骨盅哗啦啦地直晃。

这一回牠是确信了。她绝对是个生手!骨盅刚一扣上台面牠便大叫,“小!”

三三四。

又赢一回。正正好好卡在“小”的一回。

牠向前倾着身子盯她伸手探到桌子底下,眼珠简直要穿透桌面黏到那叠银票上。它们刚一露面便被牠一把抢过去,“唰啦”一声同牠全部的押注、再加上牠全部的余钱叠在一处:“一起来!”

“一千四百两。可拿定主意了?”她微微笑着报出数目,丝毫没有即将赔出同样数额的自觉。或许只是哪里的富家孩子出门体验生活百态,输了多少也不足惜的么?

不管它,今天必要赢个彻彻底底。男人舔舔嘴唇。

骨盅又哗啦啦摇起来,第一下便叫牠觉得心安。还是一样地手艺生涩!那几颗骰子愈滚愈急,牠一颗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快,直到它咔哒一声扣上台面的一刻到了巅峰,几乎要蹦到骨盅里去:

“豹子!”

豹子一赔五,一千四百两、两千八百两,一共五个一千三百两再加上牠的本金,这一笔银子足够牠把姓严的……

骨盅被那只手轻轻移开。

二,二,三。

丑陋的、鲜红的、多余的那一点赘在牙白的骰面上,狠狠刺着牠的眼睛。

那声音牠翻来覆去听过无数次,怎么可能不是豹子!牠这样想也这样吼出来,“混账!你是不是出老千!”

那人脸上的微笑全数敛去,面色跟着一沉。

“原来便这样地输不起么?赢便赢了,输了钱就空口污人?”

平白无故说人出千,不论灯火通明的大赌坊还是犄角旮旯的小彩摊,从来都是大忌一桩。若想一场好赌,便永生触犯不得。

“不,不是,”男人刚吼出口便立刻清醒过来,对上那人深不见底的眼睛更觉情理皆亏。“是我一时赌昏了头。”

那人听牠服软,依旧并不买账。“豹子一赔五。八千两,客人请吧。”

输赢赌家常事。可这一回坐在名不见经传一间小屋里,面对单单独独一个少年庄家,牠却无缘无故地心慌起来。“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钱,但是我可以回去取!”牠边说边站起身来往门口走,蓦地又回过头去,“我这张脸!这还不够做押么?我可是严襄手底下第四师的师长!”

那人随牠起身,也扶着桌面,慢慢地站起身来。

“你这张脸?”

是认出牠身份而害怕了么?她无风无浪的声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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